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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与火之歌

2021年4月3日周六，上海，36岁的周鹏打开电脑，登录《梦幻西游》，他精神不集中，甚至有些走神，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件价值4万元的游戏道具——青花瓷织锦。

买还是不买？周鹏拿不定主意，玩了十年梦幻西游，他已经有了一个让很多人羡慕的109级（最高175级）的武林冠军账号，但比起青花瓷锦衣，这并不算稀罕。

青花瓷服饰是梦幻西游2016年推出的一款限量服饰，当时的售价为200元。你可以把它看作是运动厂商推出的一款限量版球鞋，受到粉丝们的热烈追捧。不同的是，青花瓷只是一件虚拟的游戏道具，游戏角色穿上它时并不能像其他道具一样获得任何额外的属性加成来帮助升级。

它只是看上去不错。

在这个Q版游戏中，你可以控制一个3cm高的角色在地图中与怪物战斗，或者与其他玩家比赛。青花瓷衣服的作用是让你更换角色的衣服，以便其他玩家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你。

自从青花瓷服饰停产后，想要拥有它，只能从其他玩家手里购买游戏角色。周鹏犹豫了3天，鼠标停留在支付键上，几次想按，有一次真的按了，输入了6位支付密码的前5位，但想到儿子一年的游泳课才1万多元，最后一位他就没再按。

“我感觉自己疯了，”周鹏说。“我怎么舍得花4万元去买一个虚拟的东西？”

▲ 游戏中的青花瓷锦衣。图/游戏截图

网络游戏正在收获周鹏这样的中年人群的红利。有一个误区，很多人以为游戏的受众是年轻人，比如“腾讯的《王者荣耀》赚的是小学生的钱”。但事实上，腾讯2020年发布的Q4财报显示，中国未成年人的成交量仅占6%。也就是说，《王者荣耀》的财富神话，是94%的成年玩家创造的。在成年玩家中，中年人群是消费力的顶端。太平洋证券的一份研究报告显示：“36岁以上的游戏用户占比逐渐提升，相比年轻玩家，这部分用户的游戏消费力更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年人的自制力并不一定与年龄成正比，尤其是在具备了一定的消费能力之后。作为80后，周鹏对事业、家庭无忧，只是觉得自己没激情。他的工作是央企的稳定工作，儿子也就读于排名靠前的公立小学。如果说有什么隐患，那可能是应酬太多导致的酒精肝和脱发——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这么平淡过，甚至再过10年，可能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如果说现实世界是平静的冰，那么游戏世界则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在梦幻西游中，他是一位仙子，手握比人物还长的金枪，骑乘一条白色的飞龙。在全服，他的表现位居同等级、同门派之首。

每个月的游戏锦标赛是他最期待的活动，各大主力战队都会私聊他，邀请他加入战队。尤其是当他在队友的配合下，将对手击倒在地时，他感觉自己仿佛被聚光灯照在身上，“感觉自己就像复仇者联盟里的钢铁侠，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

周鹏的角色穿着游戏中最常见的衣服，名为流星织锦。虽然也是限量版，但比起青花瓷锦衣来说已经很便宜了，只要360元。如果想让这件衣服独一无二，可以花钱染成不同的颜色，几十到几千元不等。比如把整套染成月黑色，就要花1200元。

除了总觉得自己角色的颜值不够酷以外，周鹏也很在意别人的评价。就在这犹豫了一天的最后，一位朋友评价他：“你的实力跟你的颜值不符。”他劝道：“你实力这么强，为什么不买个青花瓷锦缎衣服的账号，这样更有面子。”他觉得很有道理。

能贵到什么程度？

4月4日，周鹏早早起床，打开电脑，下定决心付款。

他盯着屏幕，发现自己昨天收藏的青花瓷锦衣显示为“已售出”，显然有人在跟他抢，而且青花瓷锦衣的价格还在疯狂上涨，他本想从其他地方买，可商场里，另一件类似的青花瓷人物在售，已经涨到了五万块钱。

此时，距离四月份的大赛只剩下不到三周的时间，他却不知道，又一个威胁到自己赛场地位的不稳定因素已经悄然来临。

2019年，艾媒咨询曾做过一项调查，调查中国玩家在网络游戏中最愿意为哪些因素付费。41.5%的人选择“提升角色能力”，40.7%的人选择“升级角色服饰”，远超其他因素。简单来说，玩家更愿意为“变强”和“变美”花钱。要“变美”，可以买青花瓷锦衣，但要“变强”，需要买游戏装备。

▲ 图片/艾媒咨询

为了拿到“比赛第一名”，周鹏已经花费了十多万元购买游戏装备。然而4月6日，一位名叫“老K”的神秘玩家来到他的小区，向全世界喊话，说自己要参加下一届比赛，目标也是拿下第一名。

为了显示实力，老K公开展示了自己的一件武器，是一把价值4万的极品锤子，杀伤力极大，比周鹏的武器贵了10倍。一个角色可以穿戴6件装备，4个饰品，携带8只召唤兽。想要变强，就得不断充钱，买更强的装备。

不玩游戏的人或许无法想象一件虚拟的游戏道具能值多少钱。2020年9月27日，湖北省鄂州市鄂城区人民法院作出判决，《梦幻西游》中的武器“九天风雷”以400万元的价格成交。为了争夺这件武器的购买权，两名买家甚至与卖家对簿公堂。

当时，一名何姓玩家想以380万的价格买下，并立即向卖家转了50万定金。结果，另一名杨姓玩家想插手，开价400万。四天后，卖家决定与何姓玩家解约。法院最终判决卖家双倍返还定金。

▲ 售价六七万元起的游戏交易类别，大多显示“已售出”。图/网页截图

“百万装备在梦幻西游里很常见。”周鹏说，说这话的时候，他有些消极，“心态爆炸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榜首位置已经不保了。

先帅后强也没意义，新的问题来了：是否也要花几万块钱去买一把比老K还贵的武器？

无形的手

中年人花钱，有时连自己都害怕。“不就是几万块钱吗？我可以花几十万买车，为什么不能花十万买武器？”周鹏的银行卡里还有20万元，这是他打算疫情结束后，带妻儿出国旅游用的钱。

老K买的物品是一把普通的无级武器，价值四万，这个价位的装备用了之后，能感受到秒杀的快感，《梦幻西游》里有几千把，周鹏想买的不是这个级别的。

总有更贵的。4月10日，梦幻西游藏宝阁服务器一条70级腰带拍出了65万元的价格。网易官方虚拟道具交易平台上，有60件顶级装备的售价都在50万元以上。

▲梦幻西游某装备网络交易截图，标价65万。图/网页截图

免级装备的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梦幻西游自2003年由网易出品以来，官方从未公布过玩家创造免级装备的概率。登录页面，经常会出现免级装备售价多少的消息。它就像一根巨大的胡萝卜挂在玩家面前，总有人在追着它，收钱。

总有人试图挑战概率，这就像中年人的一种“赌博”方式。另一位《梦幻西游》玩家徐锐说，他家帮主是70后，孩子都在读初中，他曾经花了13万买装备，却一件无级物品都没造出来。为了测试无级概率，游戏主播老王连续10天买装备鉴定，终于在第949件造出了无级物品。买一件装备大概要150元，他总共花了近15万，最后以两三万的价格卖了出去。

争相购买装备的军备竞赛，让玩家陷入了囚徒困境。

梦幻西游有一百多个服务器，每个服务器里根据玩家等级被分成不同的组，每个组都会产生一个冠军。就像UFC给格斗选手设置了一个六角形的铁笼一样，梦幻西游也有这样一个隐形的铁笼，叫做格斗场。在格斗场里，你不知道对手在游戏中花了多少钱购买装备，为了获得胜利，你只能不断花钱，能在铁笼里站到最后的人，往往就是花钱最多的人。

比赛没有终点，哪怕你最高等级达到175级，你也会进入另一个新的比赛场，和所有玩家一较高下，这个比赛场叫做武神坛之战。武神坛之战已经举办了177届，每一个有资格参加服战的玩家都投入了大量的现金，主播老王曾经估算过一个服战冠军玩家的账户，所有的装备和召唤兽加起来有1000多万人民币。

成年人似乎更愿意花钱弥补过去的遗憾。如今在游戏中花钱的中年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没钱买装备的时代。距离徐锐第一次玩《梦幻西游》已经过去15年了。15年前，他第一次接触网游的时候，还是个学生，每月生活费只有600元。那时候，他连电脑都没有，下课后，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就冲到网吧占个电脑，然后点一桶泡面。他自己也会反思：“小时候能弄到一件稍微好点的装备都不容易，可以开心好久。现在长大了，有钱了，可能就开始报复性消费，来弥补遗憾了。”

这似乎也解释了为何梦幻西游里的青花瓷锦衣、无等级装备价值近几年暴涨数十倍甚至上百倍。周鹏发现，价格越高，买的人就越多，最后成了一种炫耀性消费。

玩家的付费热情为网易带来了亮眼的财报。2021年2月，网易发布2020年Q4财报显示，其第四季度净收入为197.6亿元，其中来自在线游戏服务的净收入为134.0亿元，同比增长15.5%。游戏占网易总净收入的近70%。两年前，网易CEO丁磊提出要把“游戏、电商、教育、音乐”做为网易的四大战略部署。现在看来，网易依然是一家以游戏为支柱的公司。

或系统

以玩游戏为乐的中年男子周鹏的幸福感却日渐减退。

他最终买了几件游戏装备，总共十万块钱。“我知道不该买，但是没办法，我要变强。”他已经发现自己处在一条非进即退的河道里。

《梦幻西游》只是网游收割中年人的一个方面，另一款类似的游戏是腾讯的《地下城与勇士》，这款游戏同样火爆了10多年，同样以限量服饰和高价强化装备著称。一位玩《地下城与勇士》的80后游戏主播徐旭宝贝曾在直播中晒出自己一个月玩游戏的充值记录，高达146万。

▲游戏主播PDD也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在一次直播中就花了30多万用于人物和装备抽奖。图/《吐槽大会》截图

中国游戏玩家的基数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是在疫情之后，更是达到了新的高度。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统计，2020年6月，我国网络游戏用户规模已经达到5.4亿。

一些原本不具备游戏基因的互联网巨头也加入了此类游戏的行列，比如快手。2021年3月，快手发布《2020快手手游玩家数据报告》显示，80后玩家已成为快手游戏的核心群体，尤其是31岁至40岁的男性玩家，他们的消费能力最高。

玩家徐睿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何《梦幻西游》这样一款游戏道具能卖到百万的昂贵游戏，能够火爆这么多年？

网游《征途》老板史玉柱曾说过一句名言：“未成年人不是征途的目标客户，有钱的成年人才是真正的目标群体，一个人玩，值得养一百个人。”史玉柱在2008年就说过这句话，而《征途》也因游戏中的高付费道具而饱受诟病。

如今，10年过去了，一切都没有改变。梦幻西游除了大玩家，还养活了相当一部分为大玩家服务的低级玩家。这又是一个更大的中年群体，他们不断将游戏中产出的货币和道具卖给大玩家，这被称为“搬砖”。在虚拟道具和现实货币的流动中，网易作为背后的平台，可以赚取源源不断的交易手续费。

赵林就是其中一位为土豪们服务的玩家，家住贵州某县城，曾在四川成都打工，每天在流水线上工作10个小时，一个月能攒下2000元。县城房价已经涨到6000元一平米。儿时玩伴告诉他，足不出户在《梦幻西游》里“搬砖”，一个月就能挣3000元。赵林心服口服。

他已经31岁了，已经无法适应工厂里的夜班生活。在儿时好友的建议下，他从网贷里借了3万元，凑足了自己的一部分积蓄，买了一批《梦幻西游》账号，开始在游戏中赚金币，再卖掉换钱。第一个月，他确实赚了2564元，但仔细算来，他每天要在电脑前坐10个小时，这跟在工厂里干了一天螺丝钉之后头晕目眩的感觉没太大区别。

这些为了赚钱的玩家有时候也会走极端。在广东省饶平县，一位名叫林泽春的玩家注册了15个《梦幻西游》账号，只为“捉鬼”（反复做任务获得游戏币）。4个月内，他捉鬼7622次，并将游戏币卖掉赚钱。《梦幻西游》随后封禁了他所有账号，并称：“我们公司提供《梦幻西游》游戏的目的是增加玩家的娱乐生活，让玩家在游戏中玩得开心，并非为了让玩家赚取不正当利润。”

“让玩家玩得开心”是很多网游的初衷，但在资本的加持下，无论是像周鹏这样花钱玩游戏的人，还是像赵琳这样在底层“搬砖”的人，他们的乐趣都在消失。这也是中国游戏产业链的另一个现实：拥有消费能力的中年人和想要赚钱的中年人，被绑在消费链的两端，陷入无法自拔的体制中。

▲ 图片/视频截图

4月10日晚，周鹏凭借自己花费10万元购买的新装备，在擂台大战中赢得了胜利。高兴只是一瞬间，接下来他还要面对妻子的质问。

与此同时，赵林还在努力赚取金币，他今天运气不太好，可能要玩到凌晨一点，才能完成一天赚一千五百万金币的目标。

如果能够成功出售，这些金币的价值是125元，扣除他花在购买游戏时间点卡上的约30元，他每天的收入为：95元。

（应受访者要求，周鹏、徐睿、赵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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